到最后我才明白,只有我才能是我。 ——路何求
一、起始
“你来了?这次决定好了吗?”她在问我,带着公式化的微笑。
我,46岁,癌症末期,每天忍受着病痛地折磨。由于所患的这个癌症缺少特效的靶向药物,我大概只有两年的生命了。这还是在现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之下的结果,如果是以前的话,恐怕……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呼了出去。
“我还是再看看吧。”
“那你四处看看,如果有意向的话可以用微讯告知我一声。”她似乎早就知道了我的回答,之前的习惯也只是出于职业的要求和礼貌。他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空白处,转身离开了。
我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腕上和皮肤贴合在一起的一张白蓝色调的柔性电子薄膜,精神不由得一阵恍惚。
我这是第几次来这里了?第七次还是第十次?抑或是更多?若是得病前的我,大概是靠近都不可能靠近这里的吧,没想到最后还是败给了死亡,我还有家人,我不能死。
我是坚定的原生肉体主义者,至少过去是。
我抬起头,看向了四周。
这里是展示区,有很多服务及其流程的详细介绍,各项服务的资费表单,还有公司发展的历史。当然,更多的还是对其服务存在意义的正面阐述与——辩解。至少我觉得这是辩解。
这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看了很多遍。我也清楚的至少我来这里的目的——意识上传,摆脱肉身的限制。
只要我把我的意识上传到万联网,那么所谓的癌症末期也将成为过去式。
展示区也放置了很多的机器人,有的是金属材料外壳,有的是全仿真的,和真人并无二异,听说触觉嗅觉等等都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或者说就是真的?
是的,这里也提供私有代理人的订购服务。
我坐在展示区的一张舒适的躺椅上,取下了一个带有多个触点的环状科技制品。我把它佩戴在我的头上,伸出左手轻点了一下它的左侧感应区。
“连接,登入。”微讯上有一个指示灯亮起了淡淡的绿色然后又熄灭。与此同时,感应区旁边有一个呼吸灯亮起了绿色。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大概算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专门为意识上传者打造的虚拟世界。
我来到了我上次退出时的位置——服务咨询区。
入目是与现实并无二异的景象,得益于飞速发展的虚拟现实技术,这些虚拟场景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这里也是所有子世界中我最喜欢一个,因为他最真实,没有其他地方那么光怪陆离。
“来自接待员夏玲雪的申请……”视线的右下角浮现一个小小的窗口。
我选中了“同意”。
眼前的一块空地上出现一个蓝色光圈,随后,一个人影渐渐浮现。
“进来了?怎么样?决定好了吗?不得不说,每次体验这功能都感觉非常棒。不是吗?想去任何地方只需要一串代码,不但节能也很省时间。而且这里可以虚拟任何自然景观,就算你实在想去看看现实的风景,感受现实各个地区的生活,现在全球各地都有很多可供租赁的共享代理人不是吗?更何况……”
我知道,他又开始了。同样的意思我已经听到他给我介绍了三遍了。共享代理人无非就是可供租赁的机器人罢了。如果我意识上传了,我可以随时连接到我的代理人,就像变成一个现实世界的机器人一样。
“我知道,这次我是来确认一下的。”
“安全性吗?你知道的,公司不可能删除你的数据,而且也不可能遇到……”
“这些我都知道,而且我有多个实时同步的备份,在全球各地的服务器上。更何况,我还可以在自家的本地存储器上留个备份存档。”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胸口有点压抑,微微皱了下眉头。
我接着说道:“我就是来确认个东西。”
“对待真人也是这样的吗?那还不如让人工智能来接待。”因为我多次打断她的话,她似乎有点生气了。
“你了解我的,我可懒得和那些人工智能聊天。”我解释道。
“他们不是非常棒,也很有趣吗?”她不解地问道。
“他们的回答也不过是程序化的反馈罢了。”
我知道她不会理解我的想法,我也不理解她为什么才三十几岁就放弃了自己的肉体。不过我也不会去问。
“需要我避嫌吗?那我将在一旁等候,确认好了可以直接联系我。”她留下一句话走到了别处。
她就是之前在现实世界中接待我的那个人,她是个意识上传者,也是当初的激进派支持者和理念宣传者。
之前那个在现实世界和真人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个机器人,我们称之为代理人。
代理人不仅仅被作为意识上传者联系现实世界,以“躯体”体验现实生活的纽带,也被作为一大部分群体用来代替自己本体在这个社会上生活工作的载体。而他们只需要在家里躺着,佩戴上意识连接设备。可以近乎完美地模拟触感,温感等等各种感官的代理人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方便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是在太多意外和危险了。
我打开通讯录联系了一下我的两个好友,他们都是最近这一个月因为各种原因经历了意识上传,成为了摆脱肉体限制的那么一类人——也是我所看不起的那么一类人。
“哈,真讽刺。”我嗤笑了一声。
“嘿,什么事,老顽固?怎么突然联系我了?我还以为两周前我意识上传了之后,我们这段友情就要终止了。”一张大手突然拍到了我的肩上。
我差点被吓了一跳,然后才突然想起这个世界交通的极致便携之处。
“你还记得八年前十二月份的那个聚会吗?当时你站在舞台上说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我顺手掸了掸衣服。
“八年前的事情我怎么记得,这么多年下来大大小小的聚会少说也开了几十次了吧。”他一把搂住我的肩,把我拉到他身边,低声对我说道,“绝症?”
“嗯,绝症。”我听到他的询问后,目光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说真的。搞不懂你在坚持什么。你跑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你还是老样子啊,语言风格都没变。”我突然说道。
“嗐,又来了。你说都什么年代了,你简直跟网络刚盛行那会儿那些到处骂的人一样可笑。”
我没有回应,只是在心里想到:并没有什么突兀的表现,似乎真的就是他本人。记忆力也是那个老样子。
“说点实在的,不如看开点。到时候定制个好一些的私有代理人不是挺好的吗?也多陪陪老婆和孩子,别学有些人,不然啥都没了。”他掏出两支烟,一支递给我,一支自己抽了起来。
我猛吸了两口,微苦的烟草味直通我的大脑。我叹了一口气,端详了一下手里燃着的烟,说道:“也正是因为如此啊。”
好真实。
我们?生而为人。
他和我看到另一个人走了过来,我还没开口,他就朝对方招了招手,说道:“明哲,你也来劝劝他,我理糙。”
明哲还是那么平淡的样子。
“我知道你有几个顾虑,其实那些在一个月前我决定意识上传之前就在研究。不过看样子,事实证明,我还是那个我。”明哲开口说道,“这点你不用太过担心,毕竟现在意识上传者少说也有个几百万上千万,我还没有听过说谁出现状况的。至于你那些顽固的想法,除了你自己克服,我无能为力。”
我刚准备开口又哑口无言了。这方面,他比我在行。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已经不符合自然了吗?满大街到处都是人工智能或是代理人,人们用机器人顶替掉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工。人类只是在……,抑或是把生命耗在无尽的娱乐之中。而现实到处都是钢铁的冷漠和机器的冰凉,这个现实已经太压抑了。”
明哲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说道:“为什么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进步呢?我们不再费力那些无意义的事情,劳动力被彻底解放,机器人生产的高效让我们不再为生计而奔波,人们可以无顾虑地从事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是感觉这样的我们似乎缺少了什么我们身为我们所最为重要的东西。
明哲打开了新闻窗口,给我看了看。内容大概是一个原生肉体主义者坚持自驾,结果因为疲劳出了车祸。所幸,对方使用的是代理人,其本人并未遇到生命危险。目前,该男子已经被送至医院抢救。交通管理所的一个代理人正带领这几个机器人处理现场的机械残骸。对方索要代理人和交通载具的全部赔偿和精神损失费。该男子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他又给我看了另一个。内容是一名大脑白洛嘉区损伤的女孩通过意识上传,成功恢复了语言功能。
“你知道的,还有无数残疾且即使应用生物技术也难以恢复的人因此受益。”明哲关闭了新闻窗口。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论是颅内植入辅助芯片,还是用干细胞不断培养可供移植的器官,抑或是脑后插管,甚至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支离破碎的又如何,我们还是我们。”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坚持什么,我想要把握住那最为重要的东西,可是却感觉越来越远,似乎要抓不住了。那种藏于什么东西后面的……”我猛嘬着烟,直到火花烫手。
工作已经不再是生计,无志者把自己荒废在虚拟之中。行走在大街上的人型“怪物”从事这个世界上人工智能无法替代的职位,也把这个世界啃噬得支离破碎。
“谢谢,让我静一静。我要下了。”我朝他们道了声再见,登出了虚拟世界,回到了那个亦梦亦真的躺椅上。
我取下了连接器,走到了大街上,通过微讯叫来了一辆车。
坐在车上,我看着窗外,拿出一根烟默默地抽着。
快到家了,我把烟熄了,扔进垃圾桶里。
走进家么,我看到她坐在客厅地沙发上,桌子的玻璃上方显示着几个虚拟屏幕,上面似乎是我的病情……还有意识上传的详细信息。
“你说,那样之后,你会不会就——”她有些担忧的看着我。
她和我一样。
我说道:“瞎想些什么呢,怎么就不是了。不就是科技那么回事的东西吗?”
“别担心了,一切我会去搞定的。”我朝她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我走到了儿子的书房,发现他正躺在虚拟舱上。
我无奈地转过身向厨房走去,后背却突然被一个人给抱住。
“爸,你开门的时候,我就收到了依零的消息,它告诉我你回来了。我就赶紧让远程代理人坐到电子阅览室的休息室然后退了回来。”依零是我儿子的人工智能助手。
我嗯了一声。
“爸,我去过了,真的。”他说道。
“爸,你决定了吗?”他又有些试探地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终,胸腔所有的气息化为虚无。
“儿子,你会恨爸爸吗?”我突然朝他问道。
“爸爸,我爱你。我知道我有个朋友他很胖,但是他的私有代理人很瘦。他本人是我认识的他,他出门使用的代理人也是一个他。即使是曾经百年前的人们在网络上和现实里扮演着不同地身份,有着不一样的性格,但都是他们自己。我也认识了一个哥们,他的代理人自信阳光,我很喜欢,虽然我知道那可能不是现实的他,也许现实的他更为害羞腼腆。等以后,认识了我所未知的另一半的他,那也许会是双份的喜欢。”
“你这小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一直都是最最爱我的爸爸,我一直都记得的。”他抱着我掉眼泪。
我大脑突然蒙了一下。
也许,我真的太固执了。想起了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所谓虚拟与现实,不过是信息量的多寡罢了。
自然……
我自嘲地笑了笑了。
……
“接待员编号T106为您服务。”
“她不在?算了,没事,一样,我要意识上传服务和附加项目……”
……
我坐在一张躺椅上等待麻醉。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我的视野黑了下来。
……
可是,为什么,它却再也没有亮起。
……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自我。可是,来不及了。
二、终结
她和他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突然,他们身边的一个代理人睁开了眼睛。
“我”朝他们露出了一个安然无恙的微笑,说道:“感觉还不错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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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ฅ´ω`ฅ)